同志间的谈笑纵能带来短时间的欢愉,终不能消除人们心中无限的惆怅。一天下午,黎澍对我说,咱们到外面走走吧,何必老呆在家里耍贫嘴。于是我们便登上了甘州著名的定远楼。登楼远眺,与华北平原相比,别有一番景色。我不是文学家,无法描绘出这景色有多么迷人,多么别致。不知怎么的,我们在城楼上徘徊许久,自薄暮至黄昏以至皓月升起,既不多说话,又不忍离去,有时相视苦笑,但更多的时间是各人想各人的心思、直到夜色渐深,天气凉了,才缓步回去。回住所后,我忽有所得,便伏案提笔,写下了一首《水龙吟》,记下这次登临的感慨: 甘州南北皆山,祁连山上千年雪。 长城何在?残垣废垒,若连还缺。 更上层楼,临风极目,地长天阔。 望胭脂山麓,黑河水曲,斜阳里,如凝血。 又是西风萧瑟,望高高一轮秋月。 阳关千里,黄河九曲,寒光四射。 雁渡红楼,鱼通黄浦,莫伤离别。 但君心耿耿,余怀渺渺,视浮云白。 第二天,我把这首词放到黎澍的书案上,便匆匆地回东湖去了。 |
(八) 时光迅速地流逝,很快便到了1965年的春节。节日前夕,总团把所有的老干部都召集进城,名为开会,实际是改善生活,让这些老干部增加点营养,借以恢复日渐瘦弱的身体。我当然与会了,但到年三十那天,我感到自己在城里过年,却把工作组的同志们丢在乡下,于心不安,于是便到商店里买了许多肉食、糖果、烟酒,不顾旁人的挽留,搭车回到乌江。从乌江到东湖只能步行。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顶着西风赶路。谁知半路上又下起了大雪。我背着沉重的东西,冒着迎面而来的大风雪,奋力前行,身上不住流汗,终于在晚10点过后赶到了住处;当我推门而入时,大家都很吃惊,谁也没有想到我此刻会回来。他们都知道老干部们在城里过年,所以在吃晚饭时,虽也念叨我一声,但随即也就过去。大家围坐在炕上“守岁”,因为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枯坐着顿觉得无聊。正在此时我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带回来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他们怎能不兴奋呢?曹大个儿(振中)赶快把东西从我背上解下、打开,女同志们连忙把烧鸡、熟肉拿到厨房切好、放进盆里,然后和花生瓜子等一齐摆在炕上。酒瓶业已打开,酒香肉香同时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大家兴高采烈,高声喊道:我们要趁“四清”过个好年啊! 这个“四清年”过得真不错,开始是举杯庆祝,随即行令饮酒,划拳之后,继以猜谜。人们酒酣耳热,激发出各种天才。唱歌的声音特别好听,跳舞的腰肢也特别灵活,猜谜语的更是各显所能,自己编出许多独出心裁的诗谜、灯谜。我也兴致勃勃,用同志们的姓名编成谜语,惹得大家捧腹大笑。我记得一个谜语是“宋太祖贪财,唐明皇好色”,前者射赵喜宝,后者射李瑚。他们俩人都很老实,听了这个谜语也笑弯了腰。我针对钟碧容和姚宝珠的谜语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们被我逗得又乐又恼,假装要打我,被邻座的人给止住了。我还记得吕景琳打的谜语又多又好,他真是个出谜语的奇才,可惜现在一个也记不起来了。吕景琳是一个很好学的书生,来搞“四清”还背着一部〈辞源〉。他的教条主义味道因之也较重。一天,大家谈论起胡麻,因为我们当时吃的都是胡麻油。吕一听便高声说道:“胡麻有什么奇怪,不就是芝麻吗?”大家都笑话他,他不服,赶快取出《辞源》,翻到胡麻那一条,指着向大家说:“你们看,这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胡麻即芝麻’呀,有什么错?”我把书拿来一看,果然是这样写的,而且还附着一幅小图。很显然,《辞源》的这一条错了。于是我对吕景琳说:“回头吃饭的时候,你拿几根胡麻秆看一看,看这里的胡麻秆和你们山东的芝麻秆一样不一样?”饭后他走来对我说:“胡麻和芝麻很像,但不是一个东西,仅仅是同科的植物。《辞源》的编者大概没有亲眼见过胡麻,所以搞错了。我呢,也跟着错了。”我通过这件事对大家说:“一个人应该发奋多读书,但多读书不能全信书,书不一定都可靠,只有符合实际的才是真理。”吕景琳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学习不错;而且从此以后,既注意读书,又注意实际,在研究工作中进步很快。 继猜谜语之后,我们还做了各种游戏。做游戏时,有人故意把灯吹灭了,然后把碗中的酒点燃,在酒光下,人们的脸呈蓝色,有如鬼脸一般,有的女同志吓得叫起来,大家乐不可支,一直狂欢到黎明。 这个“四清年”过得如此欢快,至今难以忘怀。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时,却有人据此贴了我的大字报,说我把青年们引错了方向。我想,过了这么多年后的今天,这个贴大字报的人总会有新的认识了吧。 (九) 旧历大年初一,永靖县的同志请我去吃手抓羊肉。把一只羊砍成几大块,煮在锅里,等煮得差不多了,每人抓出一块拿着就吃。这里的羊肉很嫩,不用煮多长时间就熟了,看着好似还很生,可放到嘴里一咬就烂,而且没有膻味,实在鲜美得很哪。我是第一次吃手抓羊肉,开始还有些犹豫,吃了几口以后,兴致高涨,和大家谈笑风生,居然把一大块肉给消灭了。很快,几个人便把一只羊吃得干干净净。他们有人还带来了糌杷和酥油,糌粑我凑合能吃两口,一闻酥油的腥味我就反胃,只好辞谢了。糌粑是青棵麦面做成的,很耐消化,是藏民的主要食品。藏民所以能耐寒,能登山,据说与吃糌粑和酥油很有关系。酥油是从牛奶或羊奶中提炼出来的,但制作不精细,虽然营养价值很高,初吃却让人难以下咽,他们还带来很多酒,其中也有青棵洒,味道倒还不错。酒兴一来,划拳声如雷震,好不热闹。我直到傍晚才尽兴而归。 大年初二雪停了,天气放晴。我清晨出去“蹲点”的时候,那朝阳中的雪景,令人眩目。什么是“蹲点”?就是出去大便。张掖的农村没有厕所,人烟稀少,所以男同志都到野外去解手,因时间长、要蹲着,便戏称为“蹲点”;那个时期,许多领导同志下农村,找一个村庄长驻,叫“蹲点”,同志们把大便叫蹲点,颇有调侃之意,实在是大不敬。可见无论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多么紧,人们有牢骚,总是要发泄出来的。 “蹲点”时四望,景色实在迷人,那雪落满枝头,宛若梨花,而春天的梨花哪能满林皆是?眼前确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呀。尤其是远望南面耸入天际的祁连山,在浮云的掩映下,一个个高峰相连,时隐时现,幻如琼楼玉宇,把阳光化为异彩,反射到大地上来,其美妙之处实非文字可表述。我看呆了,忽然想起去年10月起程来甘时,还有一首词没有写完呢。一时灵感所至,便把那首词的下阕拼凑成功。 原来的上阕是:挥手登车何处去? 君往江南,我往河西路。 冷落关河秋色暮,行行行过山无数。 现在凑成下阕是: 雪后边城如画幅, 山拥琼楼,林拥梨花树。 欲步岑高才力蹙,斯人不在何人赋? 我这时确实想起岑参、高适来了,他们的边塞诗写得是多么好啊!想想陈旭麓不在此地,他若在,一定能写出好诗来,因为在我的好友中数他的诗最有唐人风味,但他现在情况如何呢?不禁心向往之。 (十) 1965年的春节,虽然是在艰苦的环境中,我们过得还是挺高兴的,就在节日期间,传来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全国工作会议讨论纪要》,也就是《二十三条》。人们当时对这个文件,是衷心拥护的,并一时引起很大的兴奋。 我们东湖大队工作组时沦《二十三条》的时候,争论非常热烈。永靖县的同志们多数思想不通,认为我们原来那一套搞法,也是根据中央指示办的,同而成绩很大:现在中央来了新的指示,我们照办就是了,用不着大张旗鼓,大肆宣扬。近代史所的多数同志则认为《二十三条》有许多新精神,与“桃园经验”大不相同,甚至是批判了“桃园经验”中的某些做法,例如搞秘密串连等神秘化的做法,就受到了批评。更重要的是对干部情况的估计,《二十三条》没有提多大比例的干部烂掉了,而说“我们绝大多数干部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这样一来,我们几乎把所有的所干部一律打倒的做法显然就错了。《二十三条》中还明确规定“要从当地情况出发,实事求是”,“要摆事实,讲道理,防止简单粗暴的做法,严禁打人和其他形式的体罚,防止逼、供、信、”而我们实际上与此相反,违背了这些规定: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讨论清楚,明确正确和错误的界线,承认错误,纠正错误,我们便不能使东湖的“四清”工作得到较好的收场。 因为我是工作组长,不便于和永靖的同志们在会场上公开争论,便推举了两三个同志根据《二十三条》的明文规定,针对永靖县个别同志明显的错误言论展开严肃的批评。永靖县的干部大都是农民或小知识分子出身,哪里顶得住近代史所这些人的攻势?何况发言者上有中央指示,下有村里的事实,有理有据,讲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我们的曹大个儿,平常并不大爱说话,在这次辩论中却大出风头;他几次发言,都是长篇大论,讲得有声有色,并能抓住要害,使对方无言以对。我为了缓和会场空气,常常在适当时机,出来总结一下,让大家取得一致的意见就停止争论了,所以讨论的结果还不错,思想上基本上按《二十三条》统一起来了,同志之间又没有伤了和气。 经过深入的讨论后,我们贯彻执行《二十三条》比较顺利,隔离审查的村干部都放回了家。为了定案,进行细致的调查了解,然后根据事实,为所有被审查的干部做了结论。凡是没有证据的条款都取消,只把证据确凿的一条一条地定下来。这样,真正有贪污行为的干部只是少数,多吃多占的虽然比较多,但数目字大大地减少,不但比原来搜集到的数少,而且比本人承认的也要少,可见有些数字是逼供出来的。根据〈二十三条〉的规定,我们让每个确有问题的干部,自己作出了退赔的计划,经审定后按计划退赔。在我们离开以前,退赔计划大部分实现了,有些则暂缓到以后退赔。 3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这些事情仍记得清清楚楚。为了写这段回忆录,我特地把<二十三条)的文件借来重温了一遍。文件把这次“四清运动”的性质规定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矛盾、走社会主义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而且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看来,问题很清楚,这是毛主席1957年特别是1962年以来强调抓阶级斗争的必然发展。但我们当时还把它当做反“左”的文件来欢呼,可见我们当时的认识水平之低,也可见“左”倾病毒深入我党的机体己多么严重了。无怪一年之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终于降临全国大地。 (十一) 在张掖“四清”末期,近代史的工作队暴露出一条桃色丑闻,而且这丑闻的主角竟是以极“左”面目出现、主张“四清”期间不得谈恋爱的祁式潜。在“四清”之前不久,从历史所调来一位姓张的女同志。此人生得娇小玲珑,惹人喜爱。她与丈夫的关系本来很好,只因一件偶然的事情俩人闹了别扭。丈夫一气之下和另一女人好了起来,张为了报复,也去找了一个男人。后来俩人都很后悔,觉得这样做太无聊,便又重归于好。为了避免风言风语,张被调到近代史所,并随大家到张掖参加“四清”。祁式潜是近代史所“四清”工作队的副支书,对这些情况非常了解。“四清”开始时形势很紧张,他是最出风头的领导成员之一,当然要装出一副正经模样,只是对张表示“同情”和“理解”而已,并因此获得了张的好感。等到“四清”后期,形势松了,祁式潜便利用领导之便,经常和张纠缠,几度向张“猛烈进攻”。张本是纯洁的女学生出身,结婚后虽一度偶然失足,但她正为此悔恨不已,哪能再次下水?而且她对祁式潜那种满口党性的两面派态度,感到十分恶心,因此坚决抗拒,绝不顺从。这样闹了一阵,丑闻就暴露了出来。而这时,刘大年正好有事要回北京。一天,在乌江公社开完会后,刘大年找我谈话,他说:“我回北京后,近代史所支部的事就请你管起来吧。”我说:“应该由祁式潜管嘛。”他说:“你明明知道他不行了,何必再说什么呢?”后来,他又承认无知人之明,不该重用祁,希望我顾大局,把责任承担起来,无论如何不要让近代史所在甘肃留下不好的名声。他谈得很多,也谈得很减恳,我终于勉强地答应了。 刘大年回北京后再未返甘肃。不久”四清”就要结束,他和张崇山(近代史所负责行政的副所长)来信说,凡有劳动锻炼任务的青年研究人员都留在乌江劳动一年,其余的人由李新负责带领回所。我接信后,即找姜克夫并一同到张掖城里去找黎澍商量。我们都认为甘肃太苦,青年同志们在这里才只有半年多,身体就已经瘦弱不堪了,若再在这里劳动一年,谁还受得了?非把大家的身体拖垮不可;于是决定由我回信,让大家都回京,青年们可到山东劳动去。但所里的回答是:青年们就是要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这件事要我不必管,我的任务只是把其余的人带回北京。 要青年们在张掖继续劳动的消息,我们虽然还在保密,但被所里的青年人传出来了。于是,一个个青年人来找我谈,希望我把他们带回去,他们保证以后到山东锻炼时一定好好干。听了这些年轻人的要求,我心里很难受。这些人大部分是1964年毕业的大学生,都是我们所里派人到各大学挑选来的,为什么不让他们好好地学习做研究工作,而一定要把他们赶列乡下去受折磨呢?什么“滚泥巴”、“劳动锻炼”,根据我个人亲身体验,对于研究工作并无多大益处。但这些话是无法说出来的。怎么办呢?我又去找姜克夫,他是一位经历丰富并看透了世情的老同志。他坚决对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李,对青年人行行好吧!不管所里怎么说,我们还是把所有的人统统带回丈,看他们怎么办!谁有权让年轻人在这里挨饿?”于是,我便请黎澍出面(因为他有副所长的名义)向有关方面辞行,然后把全体人员一齐带回了北京。 (十二) 在离开张掖城之前,我和黎澍、姜克夫商定,近代史所内部的事情不必向甘肃省“四清”总团报告,只把我们在乌江“四清”了解到的情况向总团报告就行了。这样,就使家丑不至外扬,也为祁式潜保全了面子。但祁并不满意,还说什么“李新擅自行动”,并提出质问:黎澍凭什么能代表近代史所在甘肃出面活动?为此,回到北京后,在我的提议下,召开了“四清”支部的扩大会议来总结这次“四清”工作。除“四清”支部的全体支委和十三级以上的党员干部参加会议外,所领导小组成员和有关的人员也都参加了。同时,凡参加“四清”的同志,也都分小组总结工作。 在会上,刘大年、张崇山批评我不执行所里的指示,擅自把该劳动锻炼的青年全部带回了北京。姜克夫站起来对刘大年说:“你在乌江一共待了多久?一会儿北京,一会儿张掖,就这样你还不是常在公社里病歪歪地躺着吗?青年同志们也是人呀!是人就要吃饭,‘食不饱,力不足’,饿着肚子干活儿,这叫什么锻炼?山东有我们的劳动基地,到那里去锻炼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叫青年们在乌江锻炼饿饭?这次让青年们回来是我向李新建议的,有错误我愿承担责任。”这时各小组、尤其是青年们都提出意见,对要把他们留在乌江劳动非常不满,于是刘张只好把此事放下不提了。 这次会议的高潮是对祁式潜的批评。因为他在“四清”中表现极左,对人狂妄无礼,犯了众怒,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他展开了进攻。不仅批评了他现在的表现,而且揭露了他的历史,说他是公子哥儿投机革命,以后又背叛革命,解放战争期间又投机回来,因而解放后在运动中故意极左,用以掩盖自己的丑恶历史,并且巴结领导往上爬。祁这个人历史上也确有错误,对他进行严肃的批评是应该的。但说他“一二·九”时期参加抗日运动是投机,抗战期间离开新四军后成了叛徒,以后再回到革命阵营也是投机,则未免过分了。我当时对这种批评不仅未加以纠正,而且推波助澜,现在分析起来,确有报复思想的因素。“文化大革命”掀起后,祁式潜立即跟着造反派来整我们,这又是对那次总结会的报复。可是不久,他也被当做叛徒揪了出来,随即自杀身亡。多么残酷的斗争啊!以阶级斗争为纲害死了多少人?跟着这条纲走的人也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这又是谁之过?这难道不应该深长思之吗?现在想来,当时我也是盲目的,因而也犯了错误,也有一定的责任。人老了,应该把过去的事情想明白,才能对现在的事情看明白,不然糊里糊涂地在世上走一场,岂不可惜?为此,特地把这次“四清”的亲身经历写出来,以为后来者之鉴。 来源:《流逝的岁月:李新回忆录》,李新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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