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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12日星期六

李新:“四清”记


“四清”记


李新


(一)
    1964年的夏天,一个闷热的晚上,忽然接到通知,第二天要到人民大会堂去听重要报告,不得缺席。第二天我按时前往,会场不大,坐满了人。台上,所有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和元帅们都到了。全场鸦雀无声。我心想,是谁作报告呢?这么严肃。一会儿,周总理引着刘少奇走到台中央,向旁边的人问了一句话后,对大家说:今天是请少奇同志给大家讲话。
    刘少奇开始讲了,虽然桌上分明有扩音器,但他并未坐下来,而是背着双手,在台上走来走去地讲。声音一时大,一时小,听起来挺费劲儿,但人们都很安静地听着。
    他讲的大意是:中央不是有规定吗?中央和各部门的领导人每年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到下面去。可是你们为什么不下去呢?呆在北京,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光会在上面发空头指示,怎么不产生官僚主义呢?下面的情况千变万化,新鲜事物多得很,只有了解新情况,发现新问题,才能想出新对策,才能领导。你们看,王光美下去了,不是就发现了许多新问题吗?她现在写出东西来了,总结了许多新经验,很有意思。我看大家还是下去吧,赶快下去吧!说到这儿,刘看了周总理一下,然后对大家说:谁要是不下去,就把他赶下去!他的讲话到此就戛然而止。
    周总理大概也没有想到刘少奇的讲话如此简短,所以当刘的讲话结束时他感到突然,但仅是略一迟疑,就马上起来圆场、他很温和地对大家说道:少奇同志今天的讲话,虽然很简短,但是很重要。我希望大家赶快下去参加“四清”,执行中央的决定。又说,王光美的报告,中央即将作为正式文件发下去;并转身向刘少奇说:我看可以让光美到各单位去作报告嘛。然后对台下大家说:各单位都可以请王光美同志去作报告,口头报告比书面报告会更生动些、丰富些。随即宣布散会。
    这个会议,连头带尾,总共不过一个钟头。在这么大热天把这么多高级干部集中来“训话”,人们是非常不满的。退出会场时,我就听到有人议论说: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听训”吗?走出大会堂,在下台阶的时候,我前面有两三个军队干部也说了些难听的话。当我走近时,他们都回过头来看,原来都是熟人,彼此相视一笑。
随后王光美即到各机关讲“桃园经验”。虽然几次发票给我,但我一次也没去。不但没听报告,连中央转发的关于“桃园经验”的文件,我也根本没有看。这也好,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造反派说我吹捧刘少奇、王光美,吹捧“桃园经验”,顾亚立即起来更正,说“四清”时他给我当秘书,“桃园经验”的文件一直放在他那里,我从来没有看过一眼、提过一句。于是,关于吹捧“桃园经验”这条罪状,便从我的许多“三反”罪行中取消了
(二)
听了刘少奇的报告后,各单位立即组织工作队下去“四清”。近代史研究所参加“四清”的地方,最后决定在甘肃省的张掖县(古甘州)。
    黎澍和我都没有参加去张掖的筹备工作。黎澍因在《光明日报》发表的《让青春发出光辉》,遭到全国性的批判;我则因1963年到四川讲学,也被批判了一番,因此我们俩人都被排斥了,主持筹备工作的是刘大年、张崇山和祁式潜。
    一天,近代史研究所要我到会议室参加“四清”动员会,我去了。会上发的“四清纪律”真严格,其中有一条是“四清”期间不许淡恋爱。我看了以后觉得好笑,便信口说道:“中央说‘四清’要分期分批地搞,要搞好多年?不许谈恋爱,行吗?我们这些年近五旬的人,倒也没有什么,不过也难说,也许还有人憋不住呢、至于年轻人,要等到‘四清’完了,恋爱才开禁,这样的规定合适、合法吗?行得通吗?”本来会场空气十分紧张,我这几句话倒把大家都逗乐了。大家叽叽喳喳地纷纷议论起来。当讨论得莫衷一是的时候,刘大年忽地向我问道:“李新,你说怎么办?”我满不在乎地答道:“很好办嘛,到甘肃去,听甘肃省委的不就得了吗?何必另搞一套,多此一举。”我的话一说完,大家都表示赞成,于是所里自定的那许多条纪律便被搁置起来了。
    刚过了国庆节,我们就启程赴甘肃了,在这之前,我和黎澍送送陈旭麓回上海,在车站遇雨,北京的天气顿时冷了下来。时值黄昏,一种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很不是滋味。我们去甘肃时,是大队人马共同“开路”,送行的人也不少,倒很热闹。不过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大家都不肯多说话,人们的心头都很压抑,那种滋味也很令人难受。汽笛高鸣,火车缓缓开动,车上车下的人挥手舞巾。我听见孩子们在高声喊叫“爸爸再见”时,心中感到无限的凄楚。我一生中经过多少次别离啊,但那些都是壮别,只有这次与家人离别和几天前与陈旭麓的送别,才使我领略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别离滋味。无怪江淹在《别斌》中说:“黯然魂销者,惟别而已矣。”
    上车后我即倒卧铺上,想把情绪稳定下来。但天气是阴沉沉的,山是光秃秃的,田野是茫茫然的,我时卧时坐,心中仍是烦躁不堪,于是便想做诗词以解闷。开头还有些灵感,凑成了几句:
    “挥手登车何处去?君往江南,我往河西路。冷落关河秋色暮,行行行过山无数。”
后来灵感不继,写不下去了。随着轧轧的机车声,我也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凭窗一看,入眼俱是沙漠。于是又返身上铺,直至兰州才下来。
(三)
    从北京到兰州,一路上都是祁式潜在那里指挥。大家都默默地听着,既不拥护,也不反对,在队伍即将从北京出发时。刘大年向大家宣布:这次参加“四清”的队伍由一个临时党支部领导,支部委员三人:刘大年、祁式潜、李新,刘大年任书记,祁式潜任副书记,由党支部直接向群众发号施令,根本不符合我党的建党原则和共和国的宪法,但从反右派以来,人们对此早巳习以为常了。而一个由三人组成的党支部委员会,竟有一个支部书记和一个副书汜,另以一个委员作陪衬,这种滑稽的做法,简直把党章糟蹋得不成样子!但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我也不能说话,因为谁说话谁就要挨克,被克为反对党的领导,反对无产阶级,反对社会主义……总之,不是右派,也得是右倾。就因为这样,祁式潜才能趾高气扬地在那里瞎指挥,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到兰州后,祁竟然在一次大会上指责王思玉给陈铁健缝被子,陈和王是一对公开的恋人,怎么不可以互相帮助?即使是一般的男女同志互助,也是正当的,无可指责呀。我实在难以忍受,决定站出来说话了。尽管陈是我的研究生,我还是不避嫌,在支委会上对祁式潜提出了严厉批评。但他说是在“维护纪律”,我就质问道:“哪里有不许男女同志互助的纪律?”他回答说:“四清期间。”我说:“难道四清期间男女互助就犯了法?”他说:“‘四清’期间是不许讲恋爱的。”我说:“这是谁的规定?谁作出这样荒唐的规定?”刘大年见我很生气,也很认真,便出来打圆场。他对祁式潜说:“所里那些规定暂不执行了,等着执行省里的规定好了。”我于是又问刘大年:“所里又有什么新规定吗?”他连忙说:“哪里,哪里,我是说等着省里的规定嘛。”随后他就把话题岔开了。
    在兰州,我碰到了副省长王孝慈。抗战时期他和我在太行分局同事,他即将调离甘肃,向我介绍了不少甘肃的情况。他说:甘肃的灾情很严重,饿死的人不少。省里对你们来参加这里的“四清”很重视。李友九(省委书记)担任“四清”工作团总团长,汪锋(省委第一书记)也要去参加。现在大家的情绪都很紧张,凡事谨慎一点为好。好在你和老九(指李友九)很熟,有事可以找他。几天以后,王孝慈就离开了兰州,从此以后再未见面。
在兰州,决定我们“四清”的地方是张掖的乌江公社,由甘肃省永靖县的干部和我们近代史所的一帮人共同组成一个工作队,永靖县委书记担任工作队队长,刘大年参加领导。我被分配到乌江公社的东湖大队担任工作组组长,这个工作组也有永靖县的干部参加,他们的县委宣传部长担任工作组副组长。
(四)
    从乌江公社到东湖大队不过10多里路,由于我们是吃了第二顿饭才起身,加之逆风而行,路又不熟,所以走到东湖,已是掌灯时分了。根据工作团的规定,凡是地、富、反、坏、右和村干部以及他们的亲属的家,工作队员部不能住,结果能住的贫下中农家一时又很难找到,只好住进牛棚了。东湖大队(从前的乡)共有12个小队(从前的村),我们把工作组分成4个小组,分别住进4个小队。我带一个小组住在大队所在地东湖村,除女同志外,我们集中住进退伍军人李富祥家里。李家共有两间屋,外间不到10平方米,有一个小炕;里屋是灶房,没有墙,是临时搭起来的,能挡雨却不能挡风。李富祥光棍一人,住在这房子里倒很宽敞,我们去则显得太小了些。我们一到,李富祥就要把外屋让给我们,自己住灶房。我们也争着住灶房。最后决定大家一起挤住外屋,灶房不住人。这么一来,外屋炕上炕下都住上了人。刚安顿好,李富祥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盘油饼请我们吃。这油饼和北京的不一样,也不像南方的油条;因为那些都是油炸透了的。这里所谓的油饼,只是把一些粗面捏成团,在油锅里滚几下即捞出来,而且因为油少,外面全是黑糊糊的。即使是这样粗糙的东西,在当时当地也是美味呢。但我们因有严格的纪律,大家都坚辞不受。这样推来推去,李富祥很不高兴。我见此情景,觉得如果辜负了他的一片诚意,以后必不好相处;于是拿了两个油饼出来,分给每人一片,并对李富祥说:“你当过解放军,我是老八路,咱们军队的纪律你是知道的。何况我们今天是吃了饭来的,肚子并不饿,现在我们一人吃一口,领你的情,以后咱们就都是好同志。”大家全都笑起来,又谈又笑地挺欢畅。等李富祥端着盘子出门以后,我对大家说:“今天我们可违犯纪律了,是不是要把这情况向上报告一下呢?”大家都说:“干吗要报告?一报告准会倒霉的。”我又说:“既不向上报告,那就谁也别往外说。”大家齐声说:“好!谁往外说谁就是混蛋。”人心如此一致,我也就放心了。
    进村后我们就开始访贫问苦。其实这里的贫苦一看便知,何待访问?每个家庭都一无所有,床上有条破被就是比较富裕的了。太阳出来,北墙根就有一群“日光浴”者,老头、老太太光着上身,十二三岁以下的男女小孩,全是赤身裸体。为什么?没有衣服穿。还有两三个小队,十几岁的大姑娘没有裤子,一家人合穿一条,谁出门谁穿、多么凄惨的景象呀!李友九、汪锋他们知道这种情况后,才把省里的救济物资集中往这里投放。但灾情太重,灾区太大,分到每家每户的东西也就少得可怜,哪家能分到一条被子、一两件衣物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经初步了解,这里受“大跃进”的灾难很深,三年困难时期饿死的人很多,几乎每户都有。中监委书记钱瑛曾于当时带领工作组来做过调查,并发了些救济品,群众对中央工作组印象很好,敬若天神。我们这次从北京来,而且也叫工作组,群众就以为中央工作组又来了,对我们的希望很高。他们哪里知道我们是来搞阶级斗争、搞“四清”的,是专门整那些“四不清”干部的呢?由于群众对我们多怀好意,所以我们了解情况比较容易,访贫问苦效果也很好。但我们对群众反映的情况并不满意,我们要的是村干部“懒、馋、占、贪”的材料,谁如果不反映这方面的材料,我们就认为他是包庇村干部,受了村干部的收买。慢慢地,群众见我们爱听假报告,不听真情况,一些老实人就和我们疏远了。
(五)
    参加“四清”的工作队员,必须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们每天到一户贫下中农家吃饭。三餐都是稀的,一大盆粥里稀稀疏疏地只有几根面条。老乡们有经验,用勺子一搅,就能把面条和米粒捞上来;而我们这伙洋学生出身的干部却毫无本领,拿着勺子拼命地在盆里搅和,可盛到碗里时几乎全是清汤。老乡们肚子大,能吃三四大碗;我们男同志也能勉强吃上三碗,只可怜我们那些女同志,吃上两大碗就把肚子撑得鼓鼓的,但连续两三次小便后肚内就空空如也,饿得不行。当大家饥肠辘辘、唉声叹气时,我便把“大跃进”时期河南信阳地区关于公社食堂的一首顺口溜念给大家听:“一进食堂门(儿),稀饭一大盆(儿),盆内有个碗(儿),碗里有个人(儿)。”大家听了,开始笑了一阵,但随后还是打不起精神来。这首顺口溜是人民大学哲学系教师舒天巩1959年参加人民公社考察团回来偷偷告诉我的,随后便是庐山会议、反右倾,这类顺口溜谁也不敢说了。我虽然爱说笑话,但还是能掌握分寸的。这次在大家情绪低落时,为了能安慰大家,我才说出这首顺口溜。谁知到“文化大革命”时.竟成了我的罪状之一,说我污蔑“三面红旗”!
    由于吃不饱,还要参加劳动,同志们很快都“掉磅”,体重普遍下降。女同志们全都变得很苗条,但绝不是秀美,而是面黄肌瘦。我常给她们开玩笑说:“你们可真是‘关山飘泊腰肢细呀’。”黎澍过去长期在白区大城市工作,没有经过小米加步枪的锻炼,哪能经得住只喝稀粥的考验呢?于是他一天天瘦下来,连脸型都变了。姜克夫对我说:“老李,黎澍不像咱们是在解放区过来的,他的肚子没有经过革命,顶不住呀!你可否向总团反映一声,解决一下他的问题。”我就去找了李友九,不久总团就把黎澍调进张掖城,负责编写张掖新志,并且还把喻松青(女,黎的研究生)等人调去当助手。黎澍进城后,能吃饱饭,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喜欢看那里的地方志。现在黎澍在编新志,我便从他那里看到了许多旧志,例如《甘州志》、《张掖志》等,使我增加了不少河西地区的历史地理知识。河西是汉代为对付匈奴而开辟出来的,这一条通往西域的走廊,形势非常重要,张掖之名也是这样取来的。张掖后来又称甘州,由汉以至唐宋都很发达。隋炀帝曾经西巡到此,对西域使者大吹牛皮,说什么洛阳吃饭不要钱。范文澜写中国通史,正好在“大跃进”时期写到这里,他大胆地把隋炀帝好大喜功、爱吹牛说谎的真实情况都如实地写到书上了。这种敢于写真史、说真话、秉笔直书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
从旧志书上,我看到甘州过去是个很美的城市,引雪山(祁连山)之水灌溉农田,城外农产丰富,城内市场繁荣,无怪《八声甘州》成了著名的词牌。但现实的张掖却破败不堪,这使我心里感到很难受。张掖的景色也别具一格,尤其晚上的月亮,显得特别高,特别清明,从而使我对高适的诗句“高高秋月照长城”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同时,对杜甫的“月是故乡明”的理解也更深刻了。它不仅是感情使然,事实也是如此,因为一般说来,河南的月亮确实比四川的要明亮些;在张掖,我还领略过一次黑旋风的奇特景象,那可真是大开眼界。黑色的旋风自西而来,先沿走廊的南北两面山麓向前飞奔,如同两路大军包抄一样,形势逼人。老乡们都拼命往家跑,边跑边喊:黑旋风来了,快回家呀!这时两股风合围在一处,其势之猛,不但能摧枯拉朽,更会使房倒屋塌。没来得及跑到家的人,必须马上就势卧倒,否则风会把人卷得很远很远。有的小羊被风刮到河滩,摔死在石头上。有了这次亲身经历,我才明白用黑旋风来形容李逵的性格,是再贴切不过了。


(六)
“四清”像历次运动一样,一开始就要放手发动群众,对所有的村干部都要大胆怀疑,用各种方法搜集材料来开展斗争。尽管是捕风捉影来的材料,也都信以为真。还在北京的时候,中央文件就已指出农村政权有三分之一以上不在我党手中;到了张掖以后,各处传来的情况更为严重,似乎绝大部分的村干部都烂掉了。例如西北局的试点长安,北京的通县,还有安子文在山西某县的经验介绍,都是按照〈桃园经验〉的看法,把农村看成一团漆黑。这和1947年,“搬石头”的情况顿为相似,只是对区以上的下部没有包括进去罢了。而对付干部却看得比“石头”还不如,正因如此,“四清”以桃园经验为榜样,不但不相信村干部,而且也不相信群众,进村的时候不开群众会,搞秘密串联,搞得很神秘,竟像在白区工作一样。工作组因为先入为主,所以看见村干部就不顺眼,总以为他们都是四不清干部,偏听偏信,只要得到——点四不清的材料就穷迫不舍,已成了工作方法,这样也就自然会产生逼、供、信的错误。和历次运动一样,开始不防“左”,只怕右,一定要等到出了无数乱子以后再来纠偏工作组的权力很大,可以任意隔离审查(等于逮捕);可以随时审问(等于私设公堂);即使逼死了人,也不负任何法律责任。所以在“四清”申逼死的村干部是不少的。即以乌江公社而论,人命案不下10余起,我们东湖大队也死了一个人。我身为工作组组长,未能阻止这种惨痛事件发生,心中确有愧疚。但仔细想来,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个人又怎能阻止得了呢?附近有的大队已突破大案,一天之内全村工要干部都已交待,虽然我听了不相信,但总团已作为经验通报表扬了。我们有的工作队员为此加紧逼供,因而发生了惨案。我当时分工负责对支部书记进行审查,我曾到他家看过,根据观察所得,我认为多吃多占,他肯定有;但若说有多大数量的贪污,则很不像。因为除炕上有一领席子一床被子外,他也是家徒四壁,我跟他谈话多次,都是说明政策,鼓励他交侍,并希望他能动员全支部的党员,特别是村支部中的党员交待问题。他问我还可以由他召集党员开会吗?我不敢答应;我心里很明白,现在已有人说我右了,若答应他召集党员开会,我必定是个“大右倾”无疑。但若以党章论,他是党员选举出来的支部书记,现在又没有撤销他的职务,他怎么不能召集党员开会呢?可是历次运动形成了一种惯例:只要运动一来,什么党章,什么国法,全都不要。这就是“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四清”和“三反”、“五反”、“反右派”等运动一样,死人是寻常事,不足为怪。至于在张掖,“大跃进”饿死那么多的人,现在“四清”死几个人,更没什么稀罕了。但是对东湖大队死人事件,我还是认真追问了一番,并要大家引为教训,尽管永靖的干部比我们近代史所的人更“左”一些,但我对本所的干部要求更严,我要他们未经向我报告不得隔离审查村干部,更不得任意设法逼供、诱供,要调查研究,注重事实。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逼供的现象少些了。当然,因此战果也就不那么辉煌,也不能得到表扬。但等到后期进行甄别时,我们的工作也就比较好做了。
    对待村干部如此,对待“民主补课”也是如此。所谓“民主补课”,就是找出漏划的地主富农来斗,或是对斗得不彻底的地富分子再拉出来斗争。我们没找出一户漏划的地富分子,只得把对贫下中农不服的一家地主又斗一次。事前准备诉苦时就宣布我们的政策不许打人,所以斗争会上,只动口,未动手,斗争对象认了错并保证以后“口服心服”了,也就完事。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做也很滑稽。但当时若不如此是怎么样也过不去的。
因为“四清”的具体过程多是些无聊之作,写出来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所以不想再赘述。
(七)
我每次进城开会,都要去看黎澍,因为在他那里可以知道“四清”全局的消息,也可以知道从北京传来的毛主席和党中央对文教方面的指示。特别是有关历史研究方面的指示,我是更为关注的。例如毛主席说: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统治阶级“哪有什么让步政策?只有‘反攻倒算”’。这分明是批评范文澜和翦伯赞的。因为范老和翦老都认为农民大起义之后,封建统治者以史为鉴,被迫要对农民让步,总要采取一些轻徭薄赋、鼓励生产的政策,从而使经济得到发展,社会向前进步。汉唐初期的盛世就是这样釆的。毛主席根据解放区土改后逃亡地主组织“还乡团”的事实,认为地主与农民之间乃至一切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之间、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都只有仇恨和斗争,不可能有让步和妥协。这是他1957年特别是1962年以来强调阶级斗争、把阶级斗争绝对化的必然发展。再往后就更发展到“阶级斗争就在党内”,从而导致了“文化大革命”。黎澍和我谈到这个问题时,不住地摇头,大声说道:“他老人家为什么在20年代和30年代要去和国民党搞统一战线呢?没有让步能有统一战线吗?”我也说道:“‘大跃进’饿死了人,农民有意见,他老人家还是让步了,连食堂也不坚持了。看来世界上天天都有斗争,天天都有让步,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呀!谁也无法否认。”我们俩对毛主席的这些思想既感到迷惑,更感到忧虑,因为阶级斗争的弦,已经绷得够紧了;如果再绷紧一些,岂不要绷断了吗?我们当时已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情,但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文化大革命”那种历史上空前绝后的运动呢?接着刘大年从北京回来,又传达了毛主席要求历史研究者搞“四史”,并严厉批评历史研究脱离实际脱离政治的指示。刘大年对主席的指示很崇敬,更欣赏,但对如何搞“四史”也很茫然。因为在张掖,虽然接触到不少贫下中农的家史以及村史和公社史的材料,但这些材料怎样写进书里去呢?历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就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可是现在看到的都是贫穷、落后,“四清”中查出的种种材料能如实地写出来吗?“四史”中还有工厂史,对我们近代史所来说就更生疏,难度也就更大了。所以对于搞“四史”,大家除表示完全拥护外,只能空议论一阵。当然,我私下里和黎澍、蔡美彪等人还是要说真话的。即使对毛主席的指示并不以为然,但谁能有回天之力?最后仍只有叹息而已。
    在黎澍那里,总还是比较轻松些,因为还有人可以开玩笑。喻松青这位女才子,博学多识,就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好对象。他们在修张掖新志,自然要研究乌江的地理和历史。一次,她颇有心得似地说道:“乌江即黑河,我看这黑河就是《木兰辞》里的黑水,‘朝辞黄河去,暮宿黑水头’,这黑水不是离黄河很近吗?”我听罢不觉好笑,这才女竟然把诗词作为考古的依据,因而随即回答她:“这黑水离燕山更近呢,‘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能听见马叫,当不会有一天骑马的路吧?”这一下把她难倒了。但她始终不服。她这人很聪明,才思敏捷,但不够踏实,多年不见了,据说后来大有长进,而今已是很有成就的女学者,对道教的研究更为著名。
同志间的谈笑纵能带来短时间的欢愉,终不能消除人们心中无限的惆怅。一天下午,黎澍对我说,咱们到外面走走吧,何必老呆在家里耍贫嘴。于是我们便登上了甘州著名的定远楼。登楼远眺,与华北平原相比,别有一番景色。我不是文学家,无法描绘出这景色有多么迷人,多么别致。不知怎么的,我们在城楼上徘徊许久,自薄暮至黄昏以至皓月升起,既不多说话,又不忍离去,有时相视苦笑,但更多的时间是各人想各人的心思、直到夜色渐深,天气凉了,才缓步回去。回住所后,我忽有所得,便伏案提笔,写下了一首《水龙吟》,记下这次登临的感慨:
甘州南北皆山,祁连山上千年雪。
长城何在?残垣废垒,若连还缺。
更上层楼,临风极目,地长天阔。
望胭脂山麓,黑河水曲,斜阳里,如凝血。
又是西风萧瑟,望高高一轮秋月。
阳关千里,黄河九曲,寒光四射。
雁渡红楼,鱼通黄浦,莫伤离别。
但君心耿耿,余怀渺渺,视浮云白。
第二天,我把这首词放到黎澍的书案上,便匆匆地回东湖去了。


(八)
    时光迅速地流逝,很快便到了1965年的春节。节日前夕,总团把所有的老干部都召集进城,名为开会,实际是改善生活,让这些老干部增加点营养,借以恢复日渐瘦弱的身体。我当然与会了,但到年三十那天,我感到自己在城里过年,却把工作组的同志们丢在乡下,于心不安,于是便到商店里买了许多肉食、糖果、烟酒,不顾旁人的挽留,搭车回到乌江。从乌江到东湖只能步行。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顶着西风赶路。谁知半路上又下起了大雪。我背着沉重的东西,冒着迎面而来的大风雪,奋力前行,身上不住流汗,终于在晚10点过后赶到了住处;当我推门而入时,大家都很吃惊,谁也没有想到我此刻会回来。他们都知道老干部们在城里过年,所以在吃晚饭时,虽也念叨我一声,但随即也就过去。大家围坐在炕上“守岁”,因为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枯坐着顿觉得无聊。正在此时我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带回来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他们怎能不兴奋呢?曹大个儿(振中)赶快把东西从我背上解下、打开,女同志们连忙把烧鸡、熟肉拿到厨房切好、放进盆里,然后和花生瓜子等一齐摆在炕上。酒瓶业已打开,酒香肉香同时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大家兴高采烈,高声喊道:我们要趁“四清”过个好年啊!
    这个“四清年”过得真不错,开始是举杯庆祝,随即行令饮酒,划拳之后,继以猜谜。人们酒酣耳热,激发出各种天才。唱歌的声音特别好听,跳舞的腰肢也特别灵活,猜谜语的更是各显所能,自己编出许多独出心裁的诗谜、灯谜。我也兴致勃勃,用同志们的姓名编成谜语,惹得大家捧腹大笑。我记得一个谜语是“宋太祖贪财,唐明皇好色”,前者射赵喜宝,后者射李瑚。他们俩人都很老实,听了这个谜语也笑弯了腰。我针对钟碧容和姚宝珠的谜语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们被我逗得又乐又恼,假装要打我,被邻座的人给止住了。我还记得吕景琳打的谜语又多又好,他真是个出谜语的奇才,可惜现在一个也记不起来了。吕景琳是一个很好学的书生,来搞“四清”还背着一部〈辞源〉。他的教条主义味道因之也较重。一天,大家谈论起胡麻,因为我们当时吃的都是胡麻油。吕一听便高声说道:“胡麻有什么奇怪,不就是芝麻吗?”大家都笑话他,他不服,赶快取出《辞源》,翻到胡麻那一条,指着向大家说:“你们看,这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胡麻即芝麻’呀,有什么错?”我把书拿来一看,果然是这样写的,而且还附着一幅小图。很显然,《辞源》的这一条错了。于是我对吕景琳说:“回头吃饭的时候,你拿几根胡麻秆看一看,看这里的胡麻秆和你们山东的芝麻秆一样不一样?”饭后他走来对我说:“胡麻和芝麻很像,但不是一个东西,仅仅是同科的植物。《辞源》的编者大概没有亲眼见过胡麻,所以搞错了。我呢,也跟着错了。”我通过这件事对大家说:“一个人应该发奋多读书,但多读书不能全信书,书不一定都可靠,只有符合实际的才是真理。”吕景琳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学习不错;而且从此以后,既注意读书,又注意实际,在研究工作中进步很快。
    继猜谜语之后,我们还做了各种游戏。做游戏时,有人故意把灯吹灭了,然后把碗中的酒点燃,在酒光下,人们的脸呈蓝色,有如鬼脸一般,有的女同志吓得叫起来,大家乐不可支,一直狂欢到黎明。
这个“四清年”过得如此欢快,至今难以忘怀。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时,却有人据此贴了我的大字报,说我把青年们引错了方向。我想,过了这么多年后的今天,这个贴大字报的人总会有新的认识了吧。
(九)
旧历大年初一,永靖县的同志请我去吃手抓羊肉。把一只羊砍成几大块,煮在锅里,等煮得差不多了,每人抓出一块拿着就吃。这里的羊肉很嫩,不用煮多长时间就熟了,看着好似还很生,可放到嘴里一咬就烂,而且没有膻味,实在鲜美得很哪。我是第一次吃手抓羊肉,开始还有些犹豫,吃了几口以后,兴致高涨,和大家谈笑风生,居然把一大块肉给消灭了。很快,几个人便把一只羊吃得干干净净。他们有人还带来了糌杷和酥油,糌粑我凑合能吃两口,一闻酥油的腥味我就反胃,只好辞谢了。糌粑是青棵麦面做成的,很耐消化,是藏民的主要食品。藏民所以能耐寒,能登山,据说与吃糌粑和酥油很有关系。酥油是从牛奶或羊奶中提炼出来的,但制作不精细,虽然营养价值很高,初吃却让人难以下咽,他们还带来很多酒,其中也有青棵洒,味道倒还不错。酒兴一来,划拳声如雷震,好不热闹。我直到傍晚才尽兴而归。
    大年初二雪停了,天气放晴。我清晨出去“蹲点”的时候,那朝阳中的雪景,令人眩目。什么是“蹲点”?就是出去大便。张掖的农村没有厕所,人烟稀少,所以男同志都到野外去解手,因时间长、要蹲着,便戏称为“蹲点”;那个时期,许多领导同志下农村,找一个村庄长驻,叫“蹲点”,同志们把大便叫蹲点,颇有调侃之意,实在是大不敬。可见无论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多么紧,人们有牢骚,总是要发泄出来的。
    “蹲点”时四望,景色实在迷人,那雪落满枝头,宛若梨花,而春天的梨花哪能满林皆是?眼前确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呀。尤其是远望南面耸入天际的祁连山,在浮云的掩映下,一个个高峰相连,时隐时现,幻如琼楼玉宇,把阳光化为异彩,反射到大地上来,其美妙之处实非文字可表述。我看呆了,忽然想起去年10月起程来甘时,还有一首词没有写完呢。一时灵感所至,便把那首词的下阕拼凑成功。
原来的上阕是:挥手登车何处去?
君往江南,我往河西路。
冷落关河秋色暮,行行行过山无数。
现在凑成下阕是:
雪后边城如画幅,
山拥琼楼,林拥梨花树。
欲步岑高才力蹙,斯人不在何人赋?
我这时确实想起岑参、高适来了,他们的边塞诗写得是多么好啊!想想陈旭麓不在此地,他若在,一定能写出好诗来,因为在我的好友中数他的诗最有唐人风味,但他现在情况如何呢?不禁心向往之。

(十)
    1965年的春节,虽然是在艰苦的环境中,我们过得还是挺高兴的,就在节日期间,传来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全国工作会议讨论纪要》,也就是《二十三条》。人们当时对这个文件,是衷心拥护的,并一时引起很大的兴奋。
    我们东湖大队工作组时沦《二十三条》的时候,争论非常热烈。永靖县的同志们多数思想不通,认为我们原来那一套搞法,也是根据中央指示办的,同而成绩很大:现在中央来了新的指示,我们照办就是了,用不着大张旗鼓,大肆宣扬。近代史所的多数同志则认为《二十三条》有许多新精神,与“桃园经验”大不相同,甚至是批判了“桃园经验”中的某些做法,例如搞秘密串连等神秘化的做法,就受到了批评。更重要的是对干部情况的估计,《二十三条》没有提多大比例的干部烂掉了,而说“我们绝大多数干部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这样一来,我们几乎把所有的所干部一律打倒的做法显然就错了。《二十三条》中还明确规定“要从当地情况出发,实事求是”,“要摆事实,讲道理,防止简单粗暴的做法,严禁打人和其他形式的体罚,防止逼、供、信、”而我们实际上与此相反,违背了这些规定: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讨论清楚,明确正确和错误的界线,承认错误,纠正错误,我们便不能使东湖的“四清”工作得到较好的收场。
    因为我是工作组长,不便于和永靖的同志们在会场上公开争论,便推举了两三个同志根据《二十三条》的明文规定,针对永靖县个别同志明显的错误言论展开严肃的批评。永靖县的干部大都是农民或小知识分子出身,哪里顶得住近代史所这些人的攻势?何况发言者上有中央指示,下有村里的事实,有理有据,讲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我们的曹大个儿,平常并不大爱说话,在这次辩论中却大出风头;他几次发言,都是长篇大论,讲得有声有色,并能抓住要害,使对方无言以对。我为了缓和会场空气,常常在适当时机,出来总结一下,让大家取得一致的意见就停止争论了,所以讨论的结果还不错,思想上基本上按《二十三条》统一起来了,同志之间又没有伤了和气。
    经过深入的讨论后,我们贯彻执行《二十三条》比较顺利,隔离审查的村干部都放回了家。为了定案,进行细致的调查了解,然后根据事实,为所有被审查的干部做了结论。凡是没有证据的条款都取消,只把证据确凿的一条一条地定下来。这样,真正有贪污行为的干部只是少数,多吃多占的虽然比较多,但数目字大大地减少,不但比原来搜集到的数少,而且比本人承认的也要少,可见有些数字是逼供出来的。根据〈二十三条〉的规定,我们让每个确有问题的干部,自己作出了退赔的计划,经审定后按计划退赔。在我们离开以前,退赔计划大部分实现了,有些则暂缓到以后退赔。
3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这些事情仍记得清清楚楚。为了写这段回忆录,我特地把<二十三条)的文件借来重温了一遍。文件把这次“四清运动”的性质规定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矛盾、走社会主义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而且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看来,问题很清楚,这是毛主席1957年特别是1962年以来强调抓阶级斗争的必然发展。但我们当时还把它当做反“左”的文件来欢呼,可见我们当时的认识水平之低,也可见“左”倾病毒深入我党的机体己多么严重了。无怪一年之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终于降临全国大地。
(十一)
    在张掖“四清”末期,近代史的工作队暴露出一条桃色丑闻,而且这丑闻的主角竟是以极“左”面目出现、主张“四清”期间不得谈恋爱的祁式潜。在“四清”之前不久,从历史所调来一位姓张的女同志。此人生得娇小玲珑,惹人喜爱。她与丈夫的关系本来很好,只因一件偶然的事情俩人闹了别扭。丈夫一气之下和另一女人好了起来,张为了报复,也去找了一个男人。后来俩人都很后悔,觉得这样做太无聊,便又重归于好。为了避免风言风语,张被调到近代史所,并随大家到张掖参加“四清”。祁式潜是近代史所“四清”工作队的副支书,对这些情况非常了解。“四清”开始时形势很紧张,他是最出风头的领导成员之一,当然要装出一副正经模样,只是对张表示“同情”和“理解”而已,并因此获得了张的好感。等到“四清”后期,形势松了,祁式潜便利用领导之便,经常和张纠缠,几度向张“猛烈进攻”。张本是纯洁的女学生出身,结婚后虽一度偶然失足,但她正为此悔恨不已,哪能再次下水?而且她对祁式潜那种满口党性的两面派态度,感到十分恶心,因此坚决抗拒,绝不顺从。这样闹了一阵,丑闻就暴露了出来。而这时,刘大年正好有事要回北京。一天,在乌江公社开完会后,刘大年找我谈话,他说:“我回北京后,近代史所支部的事就请你管起来吧。”我说:“应该由祁式潜管嘛。”他说:“你明明知道他不行了,何必再说什么呢?”后来,他又承认无知人之明,不该重用祁,希望我顾大局,把责任承担起来,无论如何不要让近代史所在甘肃留下不好的名声。他谈得很多,也谈得很减恳,我终于勉强地答应了。
    刘大年回北京后再未返甘肃。不久”四清”就要结束,他和张崇山(近代史所负责行政的副所长)来信说,凡有劳动锻炼任务的青年研究人员都留在乌江劳动一年,其余的人由李新负责带领回所。我接信后,即找姜克夫并一同到张掖城里去找黎澍商量。我们都认为甘肃太苦,青年同志们在这里才只有半年多,身体就已经瘦弱不堪了,若再在这里劳动一年,谁还受得了?非把大家的身体拖垮不可;于是决定由我回信,让大家都回京,青年们可到山东劳动去。但所里的回答是:青年们就是要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这件事要我不必管,我的任务只是把其余的人带回北京。
要青年们在张掖继续劳动的消息,我们虽然还在保密,但被所里的青年人传出来了。于是,一个个青年人来找我谈,希望我把他们带回去,他们保证以后到山东锻炼时一定好好干。听了这些年轻人的要求,我心里很难受。这些人大部分是1964年毕业的大学生,都是我们所里派人到各大学挑选来的,为什么不让他们好好地学习做研究工作,而一定要把他们赶列乡下去受折磨呢?什么“滚泥巴”、“劳动锻炼”,根据我个人亲身体验,对于研究工作并无多大益处。但这些话是无法说出来的。怎么办呢?我又去找姜克夫,他是一位经历丰富并看透了世情的老同志。他坚决对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李,对青年人行行好吧!不管所里怎么说,我们还是把所有的人统统带回丈,看他们怎么办!谁有权让年轻人在这里挨饿?”于是,我便请黎澍出面(因为他有副所长的名义)向有关方面辞行,然后把全体人员一齐带回了北京。
(十二)
    在离开张掖城之前,我和黎澍、姜克夫商定,近代史所内部的事情不必向甘肃省“四清”总团报告,只把我们在乌江“四清”了解到的情况向总团报告就行了。这样,就使家丑不至外扬,也为祁式潜保全了面子。但祁并不满意,还说什么“李新擅自行动”,并提出质问:黎澍凭什么能代表近代史所在甘肃出面活动?为此,回到北京后,在我的提议下,召开了“四清”支部的扩大会议来总结这次“四清”工作。除“四清”支部的全体支委和十三级以上的党员干部参加会议外,所领导小组成员和有关的人员也都参加了。同时,凡参加“四清”的同志,也都分小组总结工作。
    在会上,刘大年、张崇山批评我不执行所里的指示,擅自把该劳动锻炼的青年全部带回了北京。姜克夫站起来对刘大年说:“你在乌江一共待了多久?一会儿北京,一会儿张掖,就这样你还不是常在公社里病歪歪地躺着吗?青年同志们也是人呀!是人就要吃饭,‘食不饱,力不足’,饿着肚子干活儿,这叫什么锻炼?山东有我们的劳动基地,到那里去锻炼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叫青年们在乌江锻炼饿饭?这次让青年们回来是我向李新建议的,有错误我愿承担责任。”这时各小组、尤其是青年们都提出意见,对要把他们留在乌江劳动非常不满,于是刘张只好把此事放下不提了。
    这次会议的高潮是对祁式潜的批评。因为他在“四清”中表现极左,对人狂妄无礼,犯了众怒,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他展开了进攻。不仅批评了他现在的表现,而且揭露了他的历史,说他是公子哥儿投机革命,以后又背叛革命,解放战争期间又投机回来,因而解放后在运动中故意极左,用以掩盖自己的丑恶历史,并且巴结领导往上爬。祁这个人历史上也确有错误,对他进行严肃的批评是应该的。但说他“一二·九”时期参加抗日运动是投机,抗战期间离开新四军后成了叛徒,以后再回到革命阵营也是投机,则未免过分了。我当时对这种批评不仅未加以纠正,而且推波助澜,现在分析起来,确有报复思想的因素。“文化大革命”掀起后,祁式潜立即跟着造反派来整我们,这又是对那次总结会的报复。可是不久,他也被当做叛徒揪了出来,随即自杀身亡。多么残酷的斗争啊!以阶级斗争为纲害死了多少人?跟着这条纲走的人也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这又是谁之过?这难道不应该深长思之吗?现在想来,当时我也是盲目的,因而也犯了错误,也有一定的责任。人老了,应该把过去的事情想明白,才能对现在的事情看明白,不然糊里糊涂地在世上走一场,岂不可惜?为此,特地把这次“四清”的亲身经历写出来,以为后来者之鉴。
来源:《流逝的岁月:李新回忆录》,李新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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