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通天(张老师)
风雨人生路 2009-08-02
(三)大学时代
(3)揭盖子
1964年,学校里的政治气氛日渐紧张起来,后来才知道,这一年年初,毛泽东讲了话,他老人家认为文化界教育界是资产阶级专政,大学是在培养修正主义的苗子,于是,理所当然地要加强大学里的阶级斗争。那一年,招收的新生是工农兵子女,尤其重视从部队里招生,为的是改变大学生的“阶级”比例。那一年秋季,开学伊始,学校就开始了“揭阶级斗争的盖子”。
在“阶级斗争”中,“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首当其冲。当时,我们班有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被沉重的政治压力压得不知所措,想有点立功的表现,他们说,想去学生食堂帮厨,做点好事,可是某些“左派”坚决不答应,说他们是“用做好事的假象来掩盖他们的问题,目的是逃避阶级斗争”。那时候,“极左”是“革命立场坚定”的表现,“出身不好”则注定成为打击的对象。
“揭盖子”仿照延安整风,从学习毛主席著作开始。全班同学肃立在教室里,由一个擅长朗读的同学带领着,集体朗诵毛主席语录:“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使我们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朗诵一遍,又朗诵一遍,心地单纯的年青人就像虔诚的教徒在朗读《圣经》。读着语录,心里想着先烈的伟大、自己的渺小,很快就热泪盈眶。——这是情感发动。
接着就是“自揭”,揭露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揭露使自己形成坏思想的“家庭根源”。比如,自己的心里想的是争名争利,不是为人民服务;自己迎合落后的父母,行使封建道德欺侮别人;自己的家庭成分应该是地主,却低划作了中农……总之,深揭其丑,唯求其左。自揭之后,左派和中派就可以“过关”了,而掌控中的右派,那是不能过关的——这是“阶级斗争”的策略。
大部分人过了关,就可以进入下一步——打击“一小撮”了。“一小撮”的自揭,注定是不深刻的,是“放烟幕弹”、是“避重就轻”、是“蒙混过关”。“一小撮”一定是顽固不化的,必须由革命群众起来揭发批判、“斗倒斗臭”——这是“阶级斗争的规律”。
历时两个月的“揭盖子”战果辉煌,仅我们年级60名同学中就揭出了两个“阶级敌人”,一个据说是在宿舍里讲笑话开了毛泽东的玩笑,被定为“新生反革命”,判处三年劳动改造;一个据说是在日记里写“要揭露社会主义的黑暗”,被定为“反动学生”,判处两年劳动教养;还有几个学生“内部控制”。全校范围内更是“揭发”出了一堆“反动学生”。
“揭盖子”让人胆战心惊,从此不敢随便说笑。
我实在不愿意回顾这段历史。
(4)四清——社教(1)
那时候,毛泽东说:“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揭盖子”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上过文化课,持续不断地上起了阶级斗争这门“主课”。
首先是参加农村“四清”运动。
1964年10月,全面停课,学习《双十条》,学习“桃园经验”。文件里说,“中国农村出现了严重的阶级斗争”,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我们的手里”,农村被描绘得好像电影小说里的“白区”。组织学习的人还设想出一些怪怪的问题让我们讨论,比如,看到一个老太太在桥边上,就要掉到河里去了,你救不救?不救,如果她是贫下中农怎么办?救,如果她是地主怎么办?对于学生下乡,也作了一些怪怪的规定,比如,见了校长称呼为老师,见了老师称呼为老张、老李;到了乡下,见了不认识的农民,不叫大爷大娘,不帮干活……
11月作细致准备,我们换好一大堆一两二两的粮票、五分一角的零钱,以备下乡后吃派饭时用;买来碎布头、碎皮角、针线包,以备下乡后缝补衣物用;衣着光鲜的同学,特意去旧物市场买来旧衣旧鞋——革命者的本相就是穷人嘛。行李要破旧的,衣服要有补丁的,脏一点儿是好事,生了虱子,那叫“革命虫”。
12月,我们乘坐着大卡车,开进了开原县的大山沟,在远离村庄的干河套,汽车卸下了行李和我们,我们背着沉重的行李,一言不发地走进村庄,在先期到达的工作组人员的指引下,分组住进贫下中农家里。进村之后,我与某县抽调来的两名工作队员混编一组,包一个小队。他们来自基层,不那么极左,不那么阶级斗争草木皆兵,和他们在一起,我有了比其他同学更多的轻松。
刚一下乡,每天去农民家里吃派饭。工作队规定“五不吃”,即鱼、肉、蛋、大米、白面不吃,每顿饭都要“提高警惕”,一旦发觉饭食关乎到“五不吃”,立即放下碗筷。工作队还规定“五不住”,即地主富农家、反革命坏分子家、富裕中农家、四不清干部家、四不清干部亲属家不吃不住。所谓的“四不清干部”,在“四清”运动的初期,指小队会计以上的所有农村干部,这些人差不多都是贫下中农,他们的亲属也大多是贫下中农。中国农村多为聚族而居,去掉地富反坏、富裕中农,再去掉小队以上的干部和他们的亲属,一个大的自然村还可能有三五家可吃可住 ——这三五户可吃可住之家,从“扎根串连,发动群众”取义,称之为“根子”户——大的村子,工作队进去还有“根子”户可住,小的自然村便没有住处了,有的工作小组就只好“扎根”在邻村,名之曰“借根子”。
“四清”指的是“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我们进村后,从访问贫下中农开始,通过个别访问和开座谈会了解情况,组织“贫下中农协会”领导生产和开展运动;让“四不清”干部靠边站,发动群众揭发“四不清”干部的问题;把生产队的账目抄成大字报公布,让群众从中发现问题;让干部争取主动,赶快讲清楚自己的问题,争取早日“洗澡”(接受群众批评)“下楼”(干部接受审查叫“上楼”,审查结束叫“解放”“下楼”);接着是核实揭发出的问题;最后是处理问题和“解放”干部——这就是“四清”的大致过程。
工作队员住在农家,挑水扫院子,学习当年的老八路。早晨,我们去河边砸开冰窟窿洗脸,坚决不使用房东烧好的热水;路遇农民,不认识的不叫大爷大娘;事急非说话不可,须先问清对方的“成分”,回答“贫农”之后也不保险,还要进一步追问对方是什么“身份”,确认不是反、坏分子,然后才可以交谈……
开原山沟里的冬天特别寒冷,山沟里的民居都是对面炕,一座房子里至少住着两家人。有的再用隔扇把炕隔成两段,就可以住四家人。炕沿上方,都有一根横杆,是用来挂上幔帐起遮蔽用的,可是我们看到的住户都是只有横杆,没有幔帐。我和两位农村工作队员寄住的那座房子,就是对面大炕并用隔扇隔开,南炕外面住着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女儿,我们三个工作队员住南炕的里面;北炕外面住的是小两口,里面是放杂物的地方。住在这样的地方,晚上起夜都是个麻烦。还有那么两个工作队员,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被安排在一个屋子里,南炕一个,北炕一个,弄得他们很是尴尬。这样没有私密空间的居住条件,助长了当地性关系的混乱,某男钻进某女的被窝,某队干部拉着女售货员钻小树林,在那里是平常的故事。那里的人玩笑说,在这里,如果要查男女关系问题,你可以从东向西,隔一家数一家,再从西向东,隔一家数一家,都有。
开原的大山沟,山高树茂,蛇多狼多。人们出行,要手持一把柴镰,随时准备打蛇打狼。上山打柴背柴下山时,一定要狠狠敲打柴捆之后才能背起,否则就可能把蛇背到背上。那里人没厕所猪没圈,人是随处方便,猪是白天满山乱跑。晚上与人同住一室。猪住在屋里,一能防寒,二能防狼。人猪一室,其卫生之差可以想见。有时到农家吃派饭,你会眼见炕上桌上落一层苍蝇,这时候,我们就要“狠斗小资产阶级娇气”,“学习贫下中农”不怕脏。
那时候,开原铁岭一带的农民终年吃两顿饭,这大概是困难时期粮食缺乏留下来的遗迹。农民们早上起来,先去生产队干一气活,9点到10点回家吃早饭,然后干活到中午,午休后接着干,下午4点左右吃晚饭,饭后再干一气活到天黑收工。在困难时期,这早饭前和晚饭后的时间大概是交给农民去经营自留地的。
对于当地的农民来说,说是吃两顿饭,其实他们守家在地,晨起、午间、晚上都可以再垫补一点儿食物。我们工作队员就不行了,我们每天只能吃两顿派饭。你想,白天与农民劳动一天,晚上搞运动开会到半夜,第一天下午四五点钟吃的晚饭,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十点钟才能吃早饭,这中间长达十七八个小时,能不饥饿吗?工作队还规定不许买零食。工作队员“五不吃”,又没有零食补充,经常是又饿又累,由于营养缺乏,很快就有人得了夜盲症。那时,工作组人数多,一个大队进去二三十人,每天轮流派饭到为数不多的几个“根子”户家,不久,也使“根子”户无力支撑了。面对着工作队员和农民两方面的困难,工作组决定自己起伙,吃三顿饭;一些工作队员也搬出条件不好的住户,集中到大队部住宿。为了烧炕,为了办伙,我们趟着几近膝盖的积雪进山砍柴,我们历经柴烟的薰燎学会了烧火,就是湿柴也能让它火焰熊熊。
进村不久,和我一起包队的两位工作队员就撤走了,按规定,一个人是不能单独包队的,我就离开了生产队,进入大队部打杂。先是办夜校,买来识字课本发给不识字的青年农民,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唱歌。我还曾经带领村里的民工去参加公社组织的挖河筑坝。农民们真能干,他们挑一副土篮嫌太轻,就用粗杠子作扁担,挑着四只装得满满的土篮在工地上奔跑。在那里,我活干得不多,饭量可是大长,有一个中午,一顿竟然吃了二斤二两粮票的饭。
开原的大山里,有解放军在“深挖洞”。放映队进山放映电影,农民和我们都跟着战士们一起看。有一部记录骆驼兵的电影使我终生难忘。那是西藏解放不久,青藏公路路况不好,西藏的一部分军需供应要靠骆驼兵承担。骆驼兵在新疆的草原上放牧骆驼,选择恰当的季节动身,从新疆翻越雪山冰河进入西藏,半年之内一个往返。途中,会有一个月的路程寸草皆无,只能靠骆驼的耐力坚持到底。途中的雪山上冰封雪盖,为了不让冰棱和尖石刺伤骆驼的脚,骆驼兵撕下自己的绒衣包在骆驼的脚上。山高路险,悬崖万丈,有时一不小心,失足的骆驼就会带着它背上的物资跌落万丈谷底……直到进入西藏的草原,骆驼才会有草吃,骆驼兵才可以松一口气。看过这部影片,我诚心敬佩骆驼。
那时候,访贫问苦写家史是阶级教育不可缺少的内容。同学们访问了不少贫雇农,写出了一些悲苦的贫雇农生活史。大队工作组从中挑选了几份,让会画画的同学画成大张的连环画,又抽调了两男两女四个学生,组成家史宣讲小队,对农民们宣讲家史,进行阶级教育。宣讲家史时有讲有唱,我负责用一把低音胡伴奏。后来我们四个人还排练了一些其他的文艺节目,宣讲时一并演出。在那个娱乐活动贫乏的年代,我们那简单的节目也受到了农民的欢迎。
那时候,我们白天和农民一起下地劳动,晚上组织农民开会搞运动,实在是疲劳得很,晚上开会时,一不小心就会睡着了。为了不在开会时睡觉,我学会了抽烟,老师也和我们一起抽。寒假回家,父亲发现我学会抽烟了,并不当面反对,只是当我不在屋的时候,悄悄地对母亲叹气:“唉!他也会抽烟了!”大年一过,我要回学校了,父亲拿出一扎旱烟交给我,让我带回去抽,以节省买香烟的开支。回到学校,我把旱烟送给了老师,那时候物质缺乏,这旱烟也是一份好礼物呢。
(三)大学时代
(4)四清——社教(2)
旧历年一过,我们回到学校集训。集训有省里的领导同志参加,伙食空前的好。早餐牛奶面包油条小包子,午餐鱼肉不断,我们家就是过大年也从未达到过如此水平。这次集训,学习《二十三条》。《二十三条》与过去的《双十条》有些明显的不同,首先,《二十三条》把“四清”确定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运动的对象,由“四不清干部”改变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二十三条》还提出,工作队不要搞人海战术,《二十三条》要向全体农民张贴公布……此后,工作队不再叫“四清”工作队,而叫做“社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了。
哲学和经济学系的学生们政治嗅觉敏感,他们从《二十三条》与《双十条》的不同里感悟出大问题,他们悄悄地议论:党中央出现不同意见了,党中央分裂了。这议论使饱经政治风雨的老师们不安,老师们坚决制止同学们的议论,说党中央一向团结一致,绝不许胡乱猜疑!
集训两周之后,我们又回到乡下。我又被调到另一个大队,去了一个更加偏僻的小山沟,和一对哲经系的学生一起包队。不久,哲经系的老师又把我调到大队部管理伙食。为了提高伙食水平,我在纪律限制的缝隙里寻找办法:不让吃肉,就多买大油(猪油);不让吃大米,就多买小米;多采购些蔬菜,把菜做得油大一些……从此,我经常挑一对挑筐,走六七里山路,到公社所在地去买粮买油买菜。一路走一路观赏山景,这里的山坡果树成片,春天一到,满山绽放出连绵不断的红红白白的浮云,脚下青草疯长,时而有游蛇从草间窜过;秋天,满坡的果树硕果累累,山里红红星满树,梨树艳黄点点;山里交通不便,水果运不出去,到了冬天,扒开积雪,树下还有一层落地的山里红或者冻梨……如果不是弥漫着阶级斗争的紧张气氛,山野的风光,实在是处处美好。
那时候,沈阳地委宣传部的王部长在那里蹲点,管伙之余,我做他的随从。王部长,山东人,高高的个子,十八岁参加革命,文化不高。经常是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思索一边说出他的想法,我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稍加整理后送给《社教简报》,这《简报》印出来就是指导文件。记录他讲话的时候,我说:“王部长,我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时间一长头就疼。两个小时休息一下行不行?”王部长爽快地回答:“行。”此后,只要时间一到,不论说到哪里他都会停下来,叫我去休息。我从心里感激他的这份关怀,觉得大干部比小干部更不摆架子,更富有人情味。
“社教”进行到后期,开始“解放干部”了。一次,王部长召集了二三十个农民,同时叫来要“解放”的干部,让群众和干部面对面说说,听听他们对解放干部的看法。在半年多的“四清”中,一直是发动农民揭发批判“四不清干部”的,现在要解放干部,干部要官复原职,群众有没有顾虑?干部的发言很动情,说被“挂起来”(停职审查)的时候,心灰意冷,想自杀怕连累家人,想跑出去要饭怕给社会主义抹黑,现在得“解放”,今后一定好好干工作。农民们说话七嘴八舌,他们都赞成解放干部。大家的发言一结束,王部长便总括出了几点意见,其中包含着农民们原封不动的语言。我惊讶于他对会场的把握和总结的清晰,会后问他为什么能那么迅速地形成有条有理的结论,他给我看他手里的一张纸,上面是分行的记号和不连贯的文字,他解释说,听了这个意见,在这里做个记号;听了那个意见,在那里做个记号;听完了大家的意见,总结也就出来了。
大学师生们在“四清”中宁左勿右。到了解放干部阶段,比农民们还不理解:搞出了那么多问题,一下子又要“解放”,这阶级斗争不是白斗了吗?王部长说,斗争,斗争,整过了头怎么办?不谙世事的学生说,整过了头再平反呗。王部长听了,激动起来:平反?说得轻巧,整过了头,那是要伤害好人的。他说,在土改的时候,有一个村子里的农会混进了坏人,坏人一时当政,杀了一个好人,此后,每次工作人员进村,村里人都要问,还会出那样的事吗?人家对进来的工作组总是不放心。反右派时也一样,你把人家错划成右派,就是平了反,人家心里也有气。共产党是说了算的党,搞错了,坏影响大得很!所以共产党有一条政策: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抓可不抓得不抓,宁可九十九,决不一百零一。抓错了可以放,杀错了还有什么办法让脑袋长上?
有一天,王部长叫上我:“走,咱们串门去!”我问去谁家,王部长说,谁家开着门就进谁家。这太不符合学校的有关规定了,我担心地问,如果是地主富农家怎么办?王部长说,进去再出来,怕什么?
我和哲经系的学生们都喜欢围着王部长问这问那。有一次我们问他,现在讲加强青年的思想修养,谈青年思想修养的书那么多,我们到底怎样修养才好?王部长回答,那些书说得太繁琐了,叫人不要这样不要那样,让人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依我看,这修养就是一条,记住毛主席说的“为人民服务”,有这一条,就什么都好办。
夏天到来的时候,王部长蹲点结束了。送走王部长,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后来才知道,在工作队领导层里,王部长不满学校领导的极左,学校领导不满王部长的独行,最后是王部长离开公社回到县里了事。我久已讨厌极左,自然是喜欢王部长。到了秋天,我们又一次下铁岭社教,听说王部长就在铁岭县里,当时,《毛主席语录》刚刚发行,普通人很难得到,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索要,他还真地给我寄了一本有他题字的《毛主席语录》。
解放了干部,社教进入了收尾阶段。工作队员陆续出村,留下我们四五个人善后。留守的任务很轻松,我们不再去生产队劳动,晚上也不再开会了,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整理材料和检查群众纪律。我管伙食,就送还借来的炊具,并且发放炊具使用磨损费。再有工夫,就买来黄豆,借来毛驴,几个人去磨豆腐,现磨现吃的豆腐很新鲜,比城里供应的豆腐好吃多了。
社教的末期,工作队净做好事了:解放干部,慰问贫苦,赠送衣物,扫院子挑水,赔偿和补偿农民的各种损失……我们还有“三不准”的纪律:不准吃请,不准接受送别,不准收受任何礼物。我们的名声很好,我们的群众关系很好。一些农民找到我们,说不让吃请我们不请客了,不让收礼我们不送礼了,可是你们走的时候我们说什么也要送送的。为了免去麻烦,我们隐瞒着出村的具体日期,准备悄悄地一走了之。但是,临行之时还是被老乡们截住了。他们套上大车,聚集队伍,不容分说把我们的行李装上车,围拢着我们往村外走,大队伍送了二三里路,有些人还跟着大车步行六七里,直到把我们送达集合地点——公社的大院。这送别让我们激动不已,回校半个多月还心潮难平。
——这是1965年的夏天。
(三)大学时代
(4)四清——社教(3)
1965年的暑假一过,继续上“阶级斗争这门主课”。初秋,我们又一次打点行装,奔赴铁岭参加社教运动。这回是《二十三条》之后,进村不再那么神秘,工作队不再人海战术,政策不再保密,大字的《二十三条》贴遍每一个村庄,贴到了每一个生产小队的队部。
铁岭黑油油的土地上,大面积地种植着高粱、玉米和大豆。在高粱玉米秧棵没长高之前,要赶紧铲趟,锄草培土,秧棵一长高,垄里便湿湿的,人就进不去地了。大豆一片茂盛的时候,要喷药杀虫,在大太阳底下,背着手摇喷粉器走在大豆田里,粉剂农药从喷嘴里喷出,洒向豆秧的同时,也洒遍喷粉者的全身,DDT是甜的,六六六是辣的,汗水是咸的,真是五味俱全。放下喷粉器,全身皮肤火烧火燎,得赶紧到河套里去洗……
这一次社教,下乡不久,我就被抽调到公社加入了文艺宣传队。这个小小的文艺宣传队共9个人,6男3女,宣传阶级斗争,宣传学习毛著,宣传计划生育,宣传勤俭持家,总之,是用文艺节目配合社教运动。我们的节目基本上是自编自演,现编现演。比如说,公社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我们就坐在会场上,台上的那个人发言,我们就一边听一边把他的事迹编成节目,讲用者走下讲台,我们就登台演出他的事迹。当然,这节目比较简单:快板书,锣鼓词,填词唱……尽管节目粗糙,但因为宣传及时,效果还是蛮好的。如果再有一段准备时间,我们就可以排练出表演唱、单出头、二人转、拉场戏、山东柳琴、山东快书、天津快板、三句半、小歌剧等多种形式的节目。台上台下就是我们九个人,不出台的就做伴奏,我们的节目可以演出三个多小时。
有一次在公社里演出,已经开台了,我的节目还没有写完,于是把这个节目向后推一推,推过两个节目后,我的节目写完了并且立即演出了。虽然当时急得我浑身冒火,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但是有了这一次经历,以后再急的任务也不在话下了。
有一次,我们编写了一个批评某生产队不好好管理养猪场的节目,用猪自我叙述的方式来表演。这个节目是在某个生产队里排练的,排练休息时,我们仍然不断地学着猪的呼噜声,觉得那很有趣。因为这个,一位老师把我们狠狠地批判了一通,说我们是“用诙谐冲淡政治”,吓得我们以后说笑话都很谨慎了。
为了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工作队派来了空字023部队的封政委,从此,他就日夜和我们在一起奔波。我们白天有时排练节目,有时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晚上就去各个村庄演出。一次,我们在公社吃过晚饭,向一个较远的生产队进发,半路上,走到一片被拖拉机翻开的田野,道路没有了,天越来越黑,我们差不多要迷路了,我们都很着急。这时,封政委说,解放战争时期,部队接受了任务,奔向某一个目的地,走偏几十里路,那是常事,差几十里,那就算到了。我们听了,心想就是迷了路,也差不到几十里那么远,我们还怕什么?于是加紧了脚步。跋涉一阵子,也就到达目的地了。到了演出地点,借来凳子,搭上门板就是舞台,农民们就站在露天地里看节目。冬天演出,天气寒冷,在屋里定好音的胡琴,到外面钢弦冷缩音调都会升高,演出完了,鞋垫都冻在鞋底上。尽管这样,农民们看节目的兴趣依然高涨。
那是个崇尚政治进步的时代,我从高中时就向往加入共青团。但那时我“思想复杂”而且“小圈子”“白专道路”,当然不能入团。到了大学,我又不能接受“驯服工具”说,那时提倡青年做“党的驯服工具”,我听了总是觉得刺耳,我以为,我是有思想的人,我可以无条件服从组织需要,但毕竟不是个没有思想的工具,做“驯服工具”,那不是做奴隶吗?——有这样的思想,还能入团?在大学里,我先是希望班级里形成兄弟姐妹的情谊,被指责为“小资产阶级温情”;接着讨厌极左,变成了“右倾”;直到下乡社教,我这个一贯的“积极分子”还是被关在团的大门之外。直到这次铁岭社教,在宣传队里,封政委为我打抱不平,在封政委的干预下,我才在文艺宣传队里入了团。
社教结束了,运送工作队回城的卡车在公社门前排成一行,农民们从各个生产队赶来,欢送在他们队里包队的工作队员。而我们宣传队,虽然演出时受欢迎,到临走时却没有人来送我们。回想第一次社教结束出村时难忘的送别,我心里忽然一阵冷清——
啊,没有贴近基层群众的人,是不会得到最深厚的感情的。
来源:作者博客 http://blog.163.com/zhang4612@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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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13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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