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记忆里的大镇反
作者：我和萍儿
[原创 2009-06-01 18:10:22]
先生买了一盘<大镇反>在家里放,母亲一看就说,哟,这不就是电视上的<热爱>嘛,我说是,一个背景,一件事情,不一样的题目,就像报纸上的标题,各自展开想象的翅膀,其实就那么些事。不过不管是《大镇反》还是《热爱》，我都看不下去，因为太不像真的了，我情愿听母亲说那些她亲身经历过的真的事情。
１.大镇反时一个“老百姓”撞到父亲车上
记得父亲在世时也多次说过镇压反革命时那才是最忙的，有一次因为急着要赶在晚上７点钟还是几点钟开会，他从平江区那里穿过横巷阔巷诗巷还有什么小巷（如今拆迁已不存），到沧浪区的一个地点集中时，还遭遇过一个车祸——当时他说此事时我才读小学，不知为什么和他一起在那一带的小巷里走，父亲回忆说：“诺，就是在这里，像这样的小巷（具体方位不知是他没记清还是我没记住），这个小转弯口，那个老百姓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我闷头骑车（自行车），骑得快，一下子来不及刹车，刹车时已经来不及——这个老百姓一头撞到我车上了......”
为什么骑那么快，接下来的事我就没听懂，从小就一直住幼儿园（只讲普通话）的我本来就听不太懂父亲的苏北口音，何况他话语里的词汇都很陌生，譬如这次所说的“镇反”什么的。
现在清楚了——在５０年之后的现在，当母亲对着《大镇反》说，那时是统一行动，全市一起动手，事先都秘而不宣，你父亲匆匆忙忙赶去开会时，在一条小巷里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老太婆（还不知是老头子？）——久远的记忆都复活了，父亲当时的话我现在突然听懂了：
母亲所说的这个被撞的老太婆（老头子？），应该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从地里冒出来的老百姓；父亲急急忙忙要去开会的那件事，应该就是大镇反。
母亲说，父亲怕这个被撞上的人出问题，只好马上把他（她）送到医院，然后赶去开会，然后再赶去医院，来来回回几次，弄得一个通宵都没有睡。要知道，就是这个晚上全市要统一行动呀。
但是检查下来，那个人并没有被撞出什么问题，就放他回家了。后来，曾有人很警惕地提出：这个人是不是装成老百姓，来故意干扰你，好影响你们行动的？
他是特务吗／美蒋反动派吗/
后来查明，他就是一个城市平民，顶多想混点钱。
那时就是这样的一个年代，一方面，才刚解放，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另一方面，我们也只有时刻绷紧着阶级斗争这根弦，才能保卫好胜利果。
作为苏州军管会成员，父亲在解放初曾为今苏州大学、苏州附一院那一带军管方面的负责人，但镇反时，军管会应该已经撤销，他应已转到市政府工作了，但具体是在哪个部门，哪个区工作？母亲说那时很忙，她也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大家各忙各的。镇压反革命时，忙得很呢。
２.在法院见证反革命像“大闸蟹一串一串”
我问母亲，那时统一行动，连手机都没有，恐怕连电话都还没普及，怎么统一行动。
母亲记忆力不错，原则性也很强，说镇压反革命哪，当然要统一行动：在一个统一的时候一起行动，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透露，连父母亲都不能告诉，怕有人闻风而动，然后时间一到，马上就大逮捕！
我想，幸亏那时没有手机，要不走漏消息就麻烦了，可见信息不发达也有好处的。
母亲那时在法院工作，具体怎么抓反革命的她没有亲历，但参与处理过大量关于反革命的卷宗，她说：抓了很多反革命，大闸蟹那样，一串一串的。
我问，怎样才算是反革命？
现行的啊，历史的啊，有血债的啊，当然主要是历史反革命，也有一些现行反革命。
现行反革命是不是就是躲在厕所的墙上写写反标，在人多的地方散布些谣言什么的？我想起电影上很多类似的镜头。
反标？有也有的，但一般有现行就有历史问题，正是因为历史上一贯反革命，才会在现实中也反革命。
你举个例子，譬如你们怎么发现他是反革命。
群众检举啊，之前就大搞群众运动，动员大家检举，当时街道上，居民里，都检举出一批反革命，有的是在过去做过坏事，大家知道的，有的是公安局侦破了的，譬如有坏人从上海或者南京逃到苏州，然后被公安局捉住了的。
怎么就知道要捉这个人呢。
一般是曾经在什么组织里担任过职务的，譬如在国民党军队，在国民党政府，或者反动道会门里担任过职务，这个职务本来就是公开的，所以大家本来就知道，一号召检举，当然就检举出来了，再加上还有公安局，他们公安本身也有工作网络的。
３.母亲亲身记录过的一个案子
你举个亲身处理过的大镇反例子。
一般我们接手的都是面上的，名单一叠一叠的，那么多哪里记得清，但重大一点的都要送到上面去再审，然后才判决。
有没有被判决枪毙的？
当然有！罪大恶极的就要枪毙。
你有没有记得某个被枪毙的例子。
要枪毙也不直接在我们这里枪毙啊。很多案子都要回上发下好几遍，一般不会有某个案子完全由一个人从头处理到尾。我没有这样的印象。不记得有完整的例子。工作时我们是分成好多个组的，谁弄什么，负责哪一个环节，都有分工。
噢，你们是流水作业啊。
是的。我记得有一次和高西光（院长）一个组，我负责记录，那个人叫张卜熊，当时说他是开博习医院的。
不会吧，博习医院从前可是美国人开的；你听得出这个张是哪里口音吗？
不是苏州口音，是中国人，但是哪里人不知道——从前很多地方都没去过哪里知道什么是什么口音——反正这个人当过博习医院的院长，他承认的；他具体做妇产科，有人检举说他给人剖腹产...判了５年。
罪名就是剖腹产吗？
好象是的（现在看来是有点左的）。
剖腹产在解放前就有了啊；那时应该已是一种成熟的技术——他是因为开剖腹产有人死在手术台上了吗？
具体现在记不清了。记得当时高西光说，判５年！我感到重是有点重的。但高西光一方面判他，一方面也用他。当时监狱（原址一在今会议中心，一在今东大街）中如有犯人生病，一般都是由狱方出面叫他去看病，他也很愿意的，态度还是好的。
有没有看好过什么病呢？
一般感冒什么吧。记得有个什么人的小孩拉肚子，叫他来看，他看着那孩子直摇头，可能是病太重了吧，而他一没有诊疗检查仪器，二手头也没有药...
哦，这个人还是全科医生啊。你有没有跟他接触过？
我生孩子时羊水破了自己不懂还在上班，她们说这样危险的，就把我担架抬到一院（原博习医院），有人说叫张卜熊来，他就来了，他是妇产科专家嘛，那时也不知他是刑满释放了还是在边工作边执行？总之张是从二院（今市立医院总部）赶到一院来的，但我想想不妥，就跟边上人讲不要他看了（怕他记得我），后来就换了个人来看，当然他也不一定就记得我...
你们在上面审，他在下面唯唯诺诺，哪里还敢抬头看呢，何况你又不是法官，只是个记录人员。
我怕他万一报复（笑）......
此人文革中怎样了呢？
后来我离开法院到市委工作，文革中就不知道了。
２００９.５
来源：http://whpinger.blog.hexun.com
记得父亲在世时也多次说过镇压反革命时那才是最忙的，有一次因为急着要赶在晚上７点钟还是几点钟开会，他从平江区那里穿过横巷阔巷诗巷还有什么小巷（如今拆迁已不存），到沧浪区的一个地点集中时，还遭遇过一个车祸——当时他说此事时我才读小学，不知为什么和他一起在那一带的小巷里走，父亲回忆说：“诺，就是在这里，像这样的小巷（具体方位不知是他没记清还是我没记住），这个小转弯口，那个老百姓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我闷头骑车（自行车），骑得快，一下子来不及刹车，刹车时已经来不及——这个老百姓一头撞到我车上了......”
为什么骑那么快，接下来的事我就没听懂，从小就一直住幼儿园（只讲普通话）的我本来就听不太懂父亲的苏北口音，何况他话语里的词汇都很陌生，譬如这次所说的“镇反”什么的。
现在清楚了——在５０年之后的现在，当母亲对着《大镇反》说，那时是统一行动，全市一起动手，事先都秘而不宣，你父亲匆匆忙忙赶去开会时，在一条小巷里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老太婆（还不知是老头子？）——久远的记忆都复活了，父亲当时的话我现在突然听懂了：
母亲所说的这个被撞的老太婆（老头子？），应该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从地里冒出来的老百姓；父亲急急忙忙要去开会的那件事，应该就是大镇反。
母亲说，父亲怕这个被撞上的人出问题，只好马上把他（她）送到医院，然后赶去开会，然后再赶去医院，来来回回几次，弄得一个通宵都没有睡。要知道，就是这个晚上全市要统一行动呀。
但是检查下来，那个人并没有被撞出什么问题，就放他回家了。后来，曾有人很警惕地提出：这个人是不是装成老百姓，来故意干扰你，好影响你们行动的？
他是特务吗／美蒋反动派吗/
后来查明，他就是一个城市平民，顶多想混点钱。
那时就是这样的一个年代，一方面，才刚解放，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另一方面，我们也只有时刻绷紧着阶级斗争这根弦，才能保卫好胜利果。
作为苏州军管会成员，父亲在解放初曾为今苏州大学、苏州附一院那一带军管方面的负责人，但镇反时，军管会应该已经撤销，他应已转到市政府工作了，但具体是在哪个部门，哪个区工作？母亲说那时很忙，她也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大家各忙各的。镇压反革命时，忙得很呢。
２.在法院见证反革命像“大闸蟹一串一串”
我问母亲，那时统一行动，连手机都没有，恐怕连电话都还没普及，怎么统一行动。
母亲记忆力不错，原则性也很强，说镇压反革命哪，当然要统一行动：在一个统一的时候一起行动，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透露，连父母亲都不能告诉，怕有人闻风而动，然后时间一到，马上就大逮捕！
我想，幸亏那时没有手机，要不走漏消息就麻烦了，可见信息不发达也有好处的。
母亲那时在法院工作，具体怎么抓反革命的她没有亲历，但参与处理过大量关于反革命的卷宗，她说：抓了很多反革命，大闸蟹那样，一串一串的。
我问，怎样才算是反革命？
现行的啊，历史的啊，有血债的啊，当然主要是历史反革命，也有一些现行反革命。
现行反革命是不是就是躲在厕所的墙上写写反标，在人多的地方散布些谣言什么的？我想起电影上很多类似的镜头。
反标？有也有的，但一般有现行就有历史问题，正是因为历史上一贯反革命，才会在现实中也反革命。
你举个例子，譬如你们怎么发现他是反革命。
群众检举啊，之前就大搞群众运动，动员大家检举，当时街道上，居民里，都检举出一批反革命，有的是在过去做过坏事，大家知道的，有的是公安局侦破了的，譬如有坏人从上海或者南京逃到苏州，然后被公安局捉住了的。
怎么就知道要捉这个人呢。
一般是曾经在什么组织里担任过职务的，譬如在国民党军队，在国民党政府，或者反动道会门里担任过职务，这个职务本来就是公开的，所以大家本来就知道，一号召检举，当然就检举出来了，再加上还有公安局，他们公安本身也有工作网络的。
３.母亲亲身记录过的一个案子
你举个亲身处理过的大镇反例子。
一般我们接手的都是面上的，名单一叠一叠的，那么多哪里记得清，但重大一点的都要送到上面去再审，然后才判决。
有没有被判决枪毙的？
当然有！罪大恶极的就要枪毙。
你有没有记得某个被枪毙的例子。
要枪毙也不直接在我们这里枪毙啊。很多案子都要回上发下好几遍，一般不会有某个案子完全由一个人从头处理到尾。我没有这样的印象。不记得有完整的例子。工作时我们是分成好多个组的，谁弄什么，负责哪一个环节，都有分工。
噢，你们是流水作业啊。
是的。我记得有一次和高西光（院长）一个组，我负责记录，那个人叫张卜熊，当时说他是开博习医院的。
不会吧，博习医院从前可是美国人开的；你听得出这个张是哪里口音吗？
不是苏州口音，是中国人，但是哪里人不知道——从前很多地方都没去过哪里知道什么是什么口音——反正这个人当过博习医院的院长，他承认的；他具体做妇产科，有人检举说他给人剖腹产...判了５年。
罪名就是剖腹产吗？
好象是的（现在看来是有点左的）。
剖腹产在解放前就有了啊；那时应该已是一种成熟的技术——他是因为开剖腹产有人死在手术台上了吗？
具体现在记不清了。记得当时高西光说，判５年！我感到重是有点重的。但高西光一方面判他，一方面也用他。当时监狱（原址一在今会议中心，一在今东大街）中如有犯人生病，一般都是由狱方出面叫他去看病，他也很愿意的，态度还是好的。
有没有看好过什么病呢？
一般感冒什么吧。记得有个什么人的小孩拉肚子，叫他来看，他看着那孩子直摇头，可能是病太重了吧，而他一没有诊疗检查仪器，二手头也没有药...
哦，这个人还是全科医生啊。你有没有跟他接触过？
我生孩子时羊水破了自己不懂还在上班，她们说这样危险的，就把我担架抬到一院（原博习医院），有人说叫张卜熊来，他就来了，他是妇产科专家嘛，那时也不知他是刑满释放了还是在边工作边执行？总之张是从二院（今市立医院总部）赶到一院来的，但我想想不妥，就跟边上人讲不要他看了（怕他记得我），后来就换了个人来看，当然他也不一定就记得我...
你们在上面审，他在下面唯唯诺诺，哪里还敢抬头看呢，何况你又不是法官，只是个记录人员。
我怕他万一报复（笑）......
此人文革中怎样了呢？
后来我离开法院到市委工作，文革中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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